禁卫军带着她穿行到湖边码头,亲自给她送上了小舟,没查验她任何的文牒,也不像李从舟说的那样——需要什么户部尚书的特许。
守船两个船夫见怪不怪,等妇人登船后,就朝她伸手。
妇人也忙掏出准备好的碎银递上,乌影远看着估量,大约在二两上下。
而后两个船夫就开船,一路划着给妇人送到岛上。
没等乌影跟上,龙廷禁卫军又带了一男一女两个人过来:
男的锦衣华服、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,女的穿着艳丽、含羞带怯,大概是乐妓歌女一类。
这两人姿势亲密、神态轻松,看着倒像是来此游湖。
他们同样给守在岸边的船夫送了银子,五两之数。
乌影挑挑眉,这回没冒然跟上去,而是干脆趴在树上按兵不动。
一天统计下来,入湖登岛的人竟有二十个之多。
而那龙廷禁卫军和几个船夫平摊,每人每日也能赚得七八两银子。
见此情景,乌影立刻改换了思路。
他乔装改扮一番,接近了那个歌女,给她二两银子就从她口中套出——
太极湖禁区,其实是个用银子贿赂就能进的地儿。
给门口的龙廷禁卫军三两、五两的银子,他们就能掩人耳目地给你带进去。再准备二两以上的“辛苦钱”,就能得船夫送你登岛。
歌女坦言,她是因太极湖神秘而好奇,所以央了公子哥带她来。
而其他求着上岛的人,多半是家中有亲眷在岛上轮值,实在受不得岛上艰苦的环境,让亲人想办法送些吃穿度用的东西。
“人还明码标价呢,”乌影收了小蛇,撑着树枝给李从舟介绍,“热饭热菜每月三两,想吃鸡鸭鱼肉、时鲜蔬菜得添到六两,点菜的、就得十两往上。”
李从舟:“……”
他当然知道太极湖籍库的吏治崩坏,但没料到竟已经坏到这样的地步。
看他脸色铁青,乌影呿了声,“这就要生气啊?后面还有呢——”
“……还有?”
“嗯啊,我这不也花了八两银子上岛么?”乌影耸耸肩。
他原还很谨慎地乔装一番:摘掉身上银饰、编好几个似模似样的理由,更使银子从之前登岛之人口中套得一个岛上轮值官吏的名字。
结果龙廷禁卫军根本是问都不问,拿了五两银子就给他直接带了进去。两个船夫更是有银子就有问必答,想听什么密辛都告诉你。
“……那岛上呢?”
“岛上?”乌影啧啧两声,“你们那籍库的十几栋楼,也就外面刷漆看着巍峨漂亮,实际上瓦是漏的、楼板是朽的。”
“近五年吧……近五年的青红册还能看,往前到十年就有缺损、泡水甚至缺页,至于一两百年前的那些,我远远看着是书架都倒了、只怕早就碎成了渣。”
李从舟抿嘴一言不发,浑身紧绷明显被气着了。
像龙廷禁卫军这样看守,莫说是远在西南的襄平侯,若是蛮国、西戎甚至是海外的瀛人有心,他们不也是随便使俩钱,就能套得大锦疆域图么?
“带什么上岛都可以?”李从舟问。
“他们不检查,我问的那歌女还曾想过要深夜到湖心放孔明灯呢。”
孔明……灯?
李从舟的脑海里,立刻不受控制地想到:
承和八年春四月,宁王世子放孔明灯而烧毁王府书苑。
——也难怪。
前世户部籍库大火,虽令朝廷损失惨重,户部官员也被大量裁撤,可朝廷里的人却并没表现出太大的意外。
后来,就连宁王都在无意中感慨,说太|祖创设青红二册的籍库制度,本意是为着江山稳固,却因漏算开支一项,险些造成江山易主的惨祸。
所以,若真论起来,在岛上轮值的、以及他们那些想尽办法登岛的亲眷本意并不坏,龙廷禁卫军和船夫也是为生计所迫。
算来算去,最终还是落在了“钱”这一项上。
李从舟也不是圣人,没法解决朝廷籍库由来已久的问题。
他只能想办法将本朝十四年来的记档,尽可能多地转移出来。
十四年说长不长,但每年各地送来的青红册也不是个小数目。
只算余杭镇一地,下面就有十来个县,每个县又有五六个村,这些合起来加在三年期的苏州府册上,就是数百页。
更不要提那些人口大县,关中百姓聚集的州府,单一本青册就要分出壹贰叁肆卷。
这样多的数量,就他、乌影还有乌影手下几人是运不过来的。
就算运出来了,还要单独找地方存。
即便不去盗取原本,他们只进去誊抄,也需要耗费大量人力和时间,尤其是——乌影的有些手下并看不懂汉文。
在下江南前,李从舟其实设想过很多种方案,但就没算到太极湖畔的龙廷禁卫已经腐溃成了这样——
他只能在江南待半年时间,到明年六月四日韦陀佛诞后就要返回京城。
眼下这个局面……
李从舟深吸一口气,让乌影先回太极湖盯着。
他得再想想,再细想想。
○○○
承和十四年,孟冬。
顾云秋学着聚宝街上其他富户,给田庄里新修了一个暖阁。
就排在堂屋的东侧,底下铺地龙、窗上悬绣幕,屋内正中点一个有烟道的大炉子,周围摆上一圈板凳桌椅,等天晚降雪了,还能围坐烤肉吃。
先前苏驰提过的那位朱信礼,顾云秋也派人打听清楚:
此人年少失怙,母亲丢下三岁的他改嫁南方。
他从小在村里吃百家饭长大,爬在树上往私塾偷师,六岁时遇着那年还是溢通钱庄外柜伙计的大师傅。
大师傅是上村里一户人家催债,那家父子三人一看来催债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,一时错了主意、心生歹念——
想着给人拉到村后的悬崖上杀了,也是神不知鬼不觉。
没想路上就被朱信礼撞破,小孩还出言帮了大师傅。
出了这样的事,大师傅自然感谢他救命之恩,到村里一问,得知这孩子其实是个“孤儿”后,便给人带到了溢通钱庄。
钱庄的东家姓扈,也是个通情达理的,允许大师傅额外带着这个六岁小孩住在庄里,管吃管住,也对小孩跟学柜上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
如此,朱信礼就留在了溢通钱庄,并且一待就是二十多年。
当年带他离开的小伙计变成了外柜的大师傅,曾陪着他玩的其他小学徒也成了正副司库、西北其他银号的掌柜。
大师傅是跟东家——扈氏夫妻一起遭遇的山匪,被发现时,夫妻俩都是被一刀毙命,而这位大师傅的后背和上肢前臂上却多出来很多伤口。
查验的仵作、入殓的师傅都说,是他拼死护着东家,才会有这么多伤,而且从死亡时间上看,也是扈氏夫妻要晚一些。
东家离世、大师傅惨死。
本来朱信礼可以像盛源银号那个总库司理一样,直接将这钱庄占为己有,因为——扈家夫妻并无子嗣。
但朱信礼没有,他披麻戴孝、出面主持东家和大师傅的丧事。
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