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罢两幅字画,太后身边的嬷嬷总算笑盈盈将他们一家引到寿安殿中。
殿内,几个宫人正在收拾德妃用过的茶盏。
“铮儿来啦?”
太后冯氏由一位嬷嬷扶着,正从“慈寿懿德”的牌匾下迈步下台阶,她一边笑着招呼宁王一家,一边锤锤自己的腰:
“唉……还真不爱那上头坐。”
太后所指的“上头”,是正殿那张黄花梨雕龙凤呈祥的寿山椅,椅后还有仪扇、金丝画屏。
整张椅子端在垒砌的高台中央,但就庄严肃穆有余、光线舒适不足。
寿安殿是由前朝两殿合并改建而来,正殿虽宽,但采光并非正南向,太后因此不大喜欢。
跟亲近之人,她还是更偏爱约到西窗暖阁。
西窗明亮,窗下有一段长长的暖炕,太后很喜欢斜倚在这儿看书、品茶。
虽然太后唤得亲切,但宁王时刻谨记、不敢逾矩,还是领着妻儿恭谨三拜,先唤太后娘娘,再道福寿祝词。
太后坐在暖炕上,看小儿子这般,也是无奈笑着一叹,耐心受了礼,才让嬷嬷们扶他们起来、分别赐了座。
顾云秋乖乖跟着父王母妃行礼,起身后内侍官给他搬来凳子,他还小小声说了句:“谢谢公公。”
内侍官受宠若惊,忙摆手与他还礼,“世子客气,世子客气了。”
太后远远看着这一幕,看着实际上也是她孙子的宁王世子:
这小东西前几年可闯不少祸,还放跑了她最喜欢的一只长尾鹦鹉。
不过……
也不知是不是错觉,太后总觉得这孩子长大后懂事不少。
这么六七年下来,唯一听过他闯的祸,就是在双凤楼豪掷七百两请了个酒腻子吃饭。
想到那之后,皇儿对朝廷党争的平衡。
太后远远瞥了眼顾云秋的双膝,听说被罚跪祠堂还生了场病……
怪可怜劲儿的。
不过一个纨绔小子,却被算计成了那四两拨千斤里的“四两”。
于是,太后一时动意、笑着朝顾云秋招招手,“世子已经长这么高了?过来叫我瞧瞧。”
顾云秋眨眨眼,站起身走到暖炕的脚踏旁。
太后冯氏年逾花甲,但保养得宜、容光焕发,只在笑起来时,眼角能看见一点细纹。
顾云秋走过去,太后却一直看着他没说话。
见老人家这样盯着自己,顾云秋下意识看自己身上——外衫是金丝绣的黑地礼服,内衬的绸衫是母妃挑的,没什么不得体的地方。
那么……
顾云秋想了想,扑通跪倒在脚踏边,祝道:
“顾云秋拜见太后,愿太后娘娘长乐无极、福多寿高!除中夜尽,新年将至,希望娘娘您能岁岁欢愉、万事胜意。”
太后一愣,而后忍不住笑起来。
——这孩子。
宁王和王妃也没想到顾云秋会闹这么一出,两人忍了忍也跟着笑出来。
本来太后要顾云秋上前,只是想打量打量。
如此被跪下磕头一番祝祷,倒成了晚辈给长辈拜年一般。
可按照京中习俗,拜年合该在大年初一。
而且,太后久居宫中,虽说两个儿子都在身边、膝下也有孙儿孙女无数,却从未有人敢这样同她拜年——
宫中不似寻常人家,即便是拜年,面对着太后,那些皇孙们也像在请安,远说不出顾云秋这样多的话。
如此,合殿众人忍俊不禁。
偏顾云秋跪在地上,懵懂不知他们在笑什么。
想了想,他又伏下去,小声补充道:
“是顾云秋自己贪玩躲懒、学艺不精,不是阿爹……咳,不是父王母妃的过错,祝词说的不好,请太后娘娘不要怪罪他们。”
这话一出——
太后嘴角的微笑终于绷不住,她以巾帕掩口,止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。
顾云秋更迷茫了,跪在地上更是头也不敢抬。
……有、有这么好笑的吗?
倒是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,伴随着宫人唱喏,一道低哑沉稳的男声传来:
“母后遇着什么高兴事,也分享给朕听听?”
“许久未见母后笑这般开心了。”
另一个女子的声音紧随其后,是宁王妃的长姊、惠贵妃徐密的声音,她说完,就提裙给太后见礼。
“哈哈哈……皇儿你来——”
太后笑得眼泪都流出来,她一边拭泪,一边伸出手要皇帝过来暖炕上坐,然后宣了平身,让嬷嬷先后扶起顾云秋和惠贵妃,然后赐座。
她拉着皇帝的手,将刚才发生的事讲给皇上听。
然后又笑了一阵,才招招手叫来身边嬷嬷,附耳悄声让她去库房中取些东西。
皇帝和宁王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,五官样貌上极为相似。
只是作为九五之尊,皇帝的脸因为常年板着处理政务而显冷硬,沉默时不怒自威,看着比宁王要凶很多。
顾云秋只偷偷瞄了一眼,就下意识觉得屁|股痛。
这伯伯一看就是那种——
龙颜大怒就会嚷嚷着要人陪葬、然后拉出去痛打五十大板的主儿。
他缩了缩脖子,在心里默默念了三道:
你看不见我。
不过皇帝听完太后的话,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个微笑。
他远远看了眼坐在圆凳上、侧首同妻子小声咬耳朵的弟弟,心里多少有点羡慕——
既入宫门,他一早就失去了这般简单的儿女之乐。
到这会儿,顾云秋也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这是闹了个大笑话。
他唔了一声,从脖子到脸再到耳根整个红透。
别别扭扭坐在圆凳上,像个盛放在黑地绒绸里、熟透了的大红柿子。
这时,太后身边的嬷嬷端着个托盘进来,那托盘上放着个五彩花纹的锦盒。
皇帝一看那锦盒,终于忍不住侧身,他看着坐在下首、于礼并不能陪他并坐的惠贵妃,忍不住佯怒地抱怨道:
“瞧瞧母后,真是偏心。”
那锦盒惠贵妃见过两次,自然知道个中珍贵。
她摇摇头笑,没搭理皇帝这一刻的孩子气。
倒是宁王和王妃两个看见锦盒,纷纷坐不住、着急起身,“太后娘娘!这使不得……”
太后瞪他们一眼不理会,执意冲顾云秋招手,“秋秋来。”
顾云秋脸烫得能烙饼,站起来同手同脚走,甚至都没意识到太后唤他时换了称呼:
“太、太后娘娘。”
见孩子都被吓傻了,太后心里更生出一股怜惜,当即给人拉过去摁到暖炕上、就坐自己身边。
顾云秋哪敢和当朝太后同席,当即火烧屁|股般跳起来。
太后却一把揽住他的腰,像寻常人家长辈搂小辈那样固定着他不让走,又伸另一手让嬷嬷把递锦盒过来。
被太后半搂在怀里,顾云秋根本动弹不得,浑身都紧张地冒汗。
“这是仁宗皇帝赐给先帝的长命缕,后来又被先帝赏给了你父王,”太后打开锦盒,里面躺着一枚造型精致的小金锁,“你父王出嗣时,又将它还给了我。”
小金锁出自宫廷造办处,正面阳刻福寿万年四个小字,背面錾刻寿桃和莲花蝙蝠纹。上栓金项圈,下悬三股金丝珠串,日光一照、煜煜生辉。
太后将项圈拿起来,笑得慈祥,“料想王府里衣食不缺,我也没什么好东西能赏秋秋的,思来想去,就这百缕金锁最合适。”
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