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若非是你当年执意辞官,我们一家人在京城里锦衣玉食、我不会一辈子在岳丈家叫人看不起,娘亲也不会这样苦苦求药而不得、凄惨去世!”
“都怪你!都是你害得我们一家人变成这样!我恨你,我没有你这样的父亲!”
陆如隐说完,推开陆商就往外跑去,而他力气之大,竟将陆商抛却自己的尊严、坚持好不容易讨要来的药材,全部打落在地。
看着妻子渐渐冰凉的尸体、头也不回离开的儿子,还有缓缓从半空中掉落、散了满地的草药,陆商终于跪坐在地。
之后,他一个人扶灵回村,置办了妻子的丧事。
然后性情渐渐变得古怪,人也不如往日随和,家里的地、牲畜全部死的死、跑的跑,不出三五年,村里人就都说他疯了——
曾经的陆院使、陆神医,也渐渐变成了陆疯子、老疯头,除了每年给叶氏扫墓,陆如隐平常根本不会来看他一次。
这孩子一心攀附权贵,在余家也是好吃懒做,余小姐也是个不会过日子的、掌不住中匮,所以他们家的钱也还是交给余乡长管。
对于陆如隐骗|婚一事,余乡长后来细细了解后,也明白了陆家父子间的矛盾,他不想掺和别人家的事,但也庆幸好歹女婿是杏林陆家的传人。
没想,陆如隐对医道只是粗通皮毛,根本不能指望他靠医术养活自己,如此以来,女儿算是嫁给了一个论医术医术不行、论才学才学没有的穷小子。
余乡长险些被气得犯了病,本想逼着女儿和离,但那时候余氏已经怀有身孕,百般无奈之下,余乡长只能责令陆如隐出去做点倒卖药材的小生意。
但从小养尊处优惯了陆如隐哪能放下身段做这些事,余乡长给他的钱根本不够他花,向媳妇和老丈人讨不到钱,他就去借、去赌、去偷。
陆商那件羊皮袄就是被他偷出去当了换钱的。
今日见着胡屠户和何老娘的这份母子情,陆商心下凄然——陆如隐生在京城,从小家里就给他请了先生、他也悉心教导他医道。
然则,不过是辞官归隐,就做出这么一个逆子、孽子、不孝子来。
原本按着老话,家丑不宜外扬。
可陆商实在是伤心,便忍不住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悉数倒给李从舟听,他自觉心酸、说的时候数度哽咽,更听得李从舟无限唏嘘。
前世,他并不了解陆商,只知他是杏林陆家的最后一位传人,是那个进献药方、救了西北数万将士姓名的神医。
至于老人家最后被活活饿死,李从舟也是从西北归来后才得知,并不晓得背后还有这么多渊源,甚至还牵扯到了医署局、太医院
、韩硝和韩家。
“那当年之事,能否容晚辈一问?”李从舟扶了扶云秋的脑袋,这人睡熟后根本不老实,拱在他怀里脖子扭成个奇怪角度。
他实在怕第二天云秋落枕,便也只能在说正事的时候这般动作。
陆商撇撇嘴,一眼都看不得,干脆转过身去气呼呼地喝酒,“你问。”
“那时若非医署局,依您的意思,是预备如何破天下医道之乱局?”
陆商挑眉,抱着酒坛好笑地看李从舟,“您问我?问我这个疯老头子?这都过去多少年了,就算知道了……又有什么用呢?”
李从舟看着他,“亡羊补牢,时不晚矣。”
陆商抱着酒坛,看着里面所剩无几的酒液沉默片刻,最后自嘲一笑开了口,“当年韩硝提出建立医署局,我却想建个善济堂。”
“不是济民坊内慈济局那样收容乞丐、贫儿的地方,而是分医学、药学、政务三部,再设三顷药园、栽植百草。广开门路不论出身家世,聘各科博士,授天下有志从医者医道。”
“医学内教授医、针、按摩三科,药学内习得草药的种植、栽培、采集、储存等,最终通过政务部统考毕业,颁以学成之凭书。”
“就好像是,医道的‘太学’?”李从舟这般总结。
陆商点点头,“也可以这么说。”
他少年时跟着父亲游方,深入乡间见惯了民间疾苦,自然知道百姓当中最缺的是什么——不是如韩硝所想的标准,而是那颗大医精诚的本心。
所谓医者,安神定志、无欲无求,有大慈恻隐之心,方能普救含灵、兼济天下众生。
无论长幼妍蚩、怨亲善友,还是富贵贫贱、华夷愚智,都是普同一等、一视同仁,不得瞻前顾后、护惜自命,而至病者横死。
天下从来缺的不是医生,不是规范,不是律法,而是从医之人皆能发此心愿,坚持从医的本心。
韩硝管的是人,但却用律法、规范和制度的东西去管,符合他出身高门的身份,但却缺少了对百姓生活的了解。
陆商却不想着眼于当下的人、当下的事,他深知医道败坏并非一日之功,而是十年百年积攒所致,他想给未来和后世留下一些人、一些不一样的人。
他和韩硝,都面对着同样一片深海没有日出的无尽黑暗。
但韩硝的选择是将他们拥有的全部柴薪集中起来,点燃烈火,让火焰熊熊燃烧,并选择不断往火里添柴、以保火焰不熄灭。
至于柴薪多久会用完,用完后如何找、上哪儿找等等这些问题,韩硝选择不考虑,或者说——交给后世去考虑。
而陆商想的是,一两个人的力量微弱,在面对无尽的黑夜是并无胜算,倒不如将这微小的力量分出去,让更多的人都掌握一点火光、一枚火种。
虽然他没有一举给永夜带来光明,但分出去的光源会照亮他们所在的那一片地方,只要这种光越来越多,最终就会迎来一片白昼。
所谓水滴石穿,谓“火之燎于原,不可向迩”。
李从舟明白了。
而且也不用千年百年,当年被泰宁朝百姓夸赞的医署局,其实在本朝上就已经出现了许多问题——
地方上的凭引被拿来买卖,去年开科颁发凭证的数百人里、竟然有近一半的人认不出最常见的甘草、大黄、白术。
去岁磨勘之前,韩硝就被御史台弹劾数次,饶是韩家家大业大、在朝之人无数,他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告病在家暂避风头。
而他这么一避,挂名在医署局的几位太医便接连请辞,借口大同小异,几乎都是说想专司于本职,请医署局另请高明。
短短三个月里,医署局的记名博士就跑了大半,剩下的多半是韩硝的门生,以及跟韩家关系亲密者,要仰人鼻息、不敢轻举妄动。
如此,今年二月里那场开科,还不知能不能顺利办起。
“那您如今还有这心思吗?”李从舟问。
“什么心思?”陆商自嘲地笑笑,“组办善济堂吗?没了——早没了,莫说当年我作五品官的时候没那个本事,如今……我一个疯老头,又怎么可能?”
李从舟微微皱了皱眉,不喜欢看老人家这样妄自菲薄,“若我帮您呢?或者说——西北大营和宁王府一起帮您呢?”
这提议诱人,宁王府自不必提。
所谓西北大营,除了西北战斗在前线的数十万士兵,还有镇国将军徐振羽所代表的徐家、四皇子凌予权还有宫中的惠贵妃。
这样的权势,绝非今日的韩家能比。
若得到他们的助益,陆商想办什么事办不成。
老人的眼睛亮了亮,只是那点火像是风中残烛,半晌后他又摇摇头惨然一笑,“老了,没那样的雄心壮志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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