百姓说的正南门,就是宫禁正南向的崇锦门。
这是锦朝宫廷的正大门,非大事不开:除皇帝登基、大婚,迎将军凯旋和送灵柩出宫外,平日都是紧紧锁闭着,两侧阙楼上还有弓|弩|手巡逻。
百姓甚少说崇锦二字,都用南门代替着。
能贴在崇锦门下的皇榜,上面的内容想必十分要紧,现在去看也是人多,而且云秋也怕他被人认出来引出事端,所以直接问小邱:
“是什么榜文啊?”
“是给一位大将军治眼睛的。”小邱不识字,挤进去也看不懂,只能是稳了旁边的老大爷听了个大概,然后在转述给众人听。
一众伙计都是过来听个趣儿,没人知道这背后的渊源,云秋一听治眼睛,和点心对视一眼后,就急急忙忙要跑着过去。
是点心从后追上来,递给云秋面纱和斗笠,两人才急匆匆朝丽正坊赶去,因为走得太急,云秋甚至没注意陆商大夫并不在钱庄里。
如小邱所说,还未到南门下,云秋远远就看见了大群攒动的人潮,小小的皇榜被围在中央,云秋踮起脚尖也只能看见两个持|枪侍卫高高的枪|尖。
他戴着斗笠不方便进人群,点心就说他去。
结果两人的对话被旁边的一个书生听见,他笑着与二人拱手,竟从袖中亮出一沓叠好的宣纸,“二位是想过去看皇榜?”
“不如买我这儿的誊抄本,小生读过三年圣贤书,保证是一个字错漏没有,一份只需五十文钱。”
五十文对云秋来说不算多,而且看那书生面相也不像骗子,便让点心掏钱省事。等接过来誊抄的皇榜内容看清楚,云秋才知道广纳名医之事。
想来,该是李从舟或宁王的手笔。
不过想到陆商的态度,云秋捏着那张宣纸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
这时,围在一起的人群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,黑压压聚拢的人像是被砸入了一块石头的水般散开,在距离云秋几丈远的地方、传出了孩子的哭声。
那孩子三岁上下,一嗓子哭得极响,一个劲儿地喊着娘,可是附近大人挨挤着、他什么也看不见,只能瞧着一张张陌生人的脸心里发慌。
附近有个婶子本想上前哄哄那孩子,结果上前靠近一看,竟然被吓得跌一跟斗,她脸色惨白地一屁股坐在地上,指着那孩子就发出一声尖叫:
“妖怪——!”
见她被吓成这样,周围没当回事的人纷纷驻足朝那孩子看去,仔细一看,却发现这孩子的双目赤红、瞳中黑珠异常明亮。
看着竟跟寺庙里镇守山门的魔门四将一般——青面獠牙、红瞳血目。
人潮由此散开,像是见了鬼一样。
孩子听着自己被说成是妖怪,哭的声音更大,蹬蹬站起来就想要去找自己的娘亲,结果才走了一步,离他最近的男人就狠狠推了他一把:
“别碰我你这小妖怪!”
小孩哪里受得住大人的力气,血瞳男孩被推得仰面翻一跟斗,额角撞在了凸起的石板上,白嫩的皮肤被尖锐的石头划破,鲜血立刻顺着淌下来。
孩子愣了愣,从地上坐起来后哭声更大了。
人群远远看着议论纷纷,有的说要去请防隅巡警,有的说要去请显庆观的道士来捉鬼,有人又说找报国寺的高僧更可靠些……
“宝儿!宝儿?!”
人群里忽然出现了个裹着棉布头巾、身形削瘦的贫妇人,她推开众人扑将上来,一把就将那孩子抱起来、抖开袖子给他擦眼泪。
“不哭不哭,宝儿不哭,娘来了。”
她一边抖下袖子,翻出最里面一层干净的中衣给孩子擦眼泪、擦头上的血,一面委屈又愤怒地瞪着周围的人,“宝、宝儿才不是妖怪。”
妇人身上穿着一件洗得泛白起毛边的棉衫,腰间围着一条脏兮兮的襜布,卷起的手臂上青紫交加,还有几道已经愈合的鞭痕。
她虽是在责怪争辩,但脸却冲着地、没敢抬头看众人。
本来人家孩子丢了着急,如今找着了是大喜事,但偏偏有人好奇弯下腰去看了一眼,结果也是发出嚯地一声,怪叫道:
“这、这你这……分明是一家子妖怪!”
“我不是……你……”妇人着急,下意识抬头想与他分辨,结果抬起头亮出脸,众人才看见她半散的头发下、左边脸上布满了恐怖的疤痕。
那是被烧伤的痕迹,眼睛也是瞎的、露出一团雾蒙蒙的、外凸的白色眼珠,看着十分渗人。
而且那妇人完好的右眼,也跟那孩子一样是赤红色,而且由于她过于削瘦,外凸的颧骨让她整张脸看起来更加恐怖。
百姓更纷纷惊呼着逃跑,不一会儿就散出了一片空地。
妇人站在原地,数次张口想说什么,最终只能颓然地抱着孩子、转身欲走,结果才走了一步,身后就传来一个年轻人有些不耐烦的声音:
“什么妖怪?分明是赤脉贯睛,不懂就瞎喊,啧,怎么京城人也是这般毛病?”
妇人愣了愣,眨眨眼转身,看见身后站着个十四五岁的青年。
青年提着个包袱,口音一听就非京城人士,他一身云峰白袍,肩上斜挎药箱一只,脑后发髻束在方灰蓝巾下。
见妇人转过身来来着他,他也多少有点不好意思,蹙眉抿抿嘴后,还是坚持道:“本来就是病,我又没说错。”
没想那妇人听见他这么说后,竟然将孩子放到地上、让他站稳,自己则普通一声跪倒在了那青年跟前儿:
“求先生指点迷津!宝儿长大还要做人呢,不能一直被叫做妖怪。”
青年嘶了一声,脸上的神情似乎是嫌麻烦。
但他又不能直接丢着这母子俩不管,毕竟是他先开口议论人家的的是非,所以他挠挠头,扯着妇人先起来,“……就是赤脉贯睛呗。”
妇人茫然地看着他。
“就是一种病!”他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,看妇人被他吓得瑟瑟缩缩的,又挠挠头,压下声,“肺胃脉热、赤脉外障,上冲肝膈壅热使然。”
妇人:“……”
青年:“……”
他这说的都是医书脉案上的话,妇人连赤脉贯睛都听不明白,又哪里会懂什么壅热外障之语。
“简单来讲就是你们胃火太旺!吃的东西和平常的生活习惯都要改,”青年烦躁地又咬了下嘴唇,“算了算了,我怎么来京城也要义诊啊……”
他左右看了看,径直朝着云秋他们所在的方向靠过来,然后掏出一小吊钱递给刚才贩售誊抄皇榜的书生,“你的纸笔墨借我用一下。”
书生接过钱,笑呵呵让开了位置。
而那青年坐下来后,也不看妇人和孩子,直接提笔在宣纸上刷刷写下:
前胡去芦、升麻秦皮、决明子炒、蕤仁去皮研膏各二两,菊花锉炒碎一两,粗捣筛,每服五钱,以水二盏、入竹叶欺片,煎至一盏,加芒硝饮服。
青年写完这一张,又重新誊出一张新的:
取二分琥珀、珍珠末,半分龙脑丹砂,放置研钵内加小豆大的砂细磨成粉末,每日三五次点目。
“前面的方汤吃三天,后面的真珠散用七日,能驱火明目。”
妇人愣愣地看着他,半晌都没说话。
青年挑挑眉,将两张方子折好递过去,犹疑道:“你不会……不识字吧?”
不等妇人说话,他又自己补充一句,“不认字儿也没关系,你拿到药铺给人伙计一看,他们就能给你抓药了,不打紧的。”
说着,他就想给那两张方子塞到妇人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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