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瑕顿了顿,告诉众人,此事万般凶险,希望大家考虑清楚、一切全凭自愿。
——若心中有顾忌,担心牵连父母亲人,那也不必因同窗之谊,或是一时冲动而答应下来。
然而万松书院不愧是江南首席学府,全院师生三百余人,竟全部都赞同联名,更由林瑕的恩师、获赠文阁太师的老院士亲自执笔写了请愿书。
……
径山上,乌影嚼着根马尾草,给李从舟说完林瑕动向:
“嗐,你还真别说,你们汉人的小书生还挺有骨气,明知浙府官员被买通还敢这样蛮干,他们就不怕请愿书送不出去么?”
李从舟面上却半点不见愁容,他淡淡道:“浙府官员拦下他们的请愿书才是不智,他若真这般干了,才是官运走到头。”
“怎么讲?”
“民怨如洪水,宜疏不宜堵,”李从舟顿了顿,表情变得有些古怪,“何况——”
“何况什么?”
“何况他们若真当林瑕是寒门士子,那就是天真了,”李从舟嗤笑一声,“‘上品无寒门,下品无世族’,这道理放在哪朝都说得通。”
乌影听着,皱眉啧了一声,“得了得了,知道你们汉人文化重,你就别跟我这儿打哑谜了。”
李从舟看乌影一眼,其实他也是重活了一世、经历了一番和襄平侯的争斗,才知道林瑕的身世并不一般——
他的父亲林复君,虽在籍谱上记录的是“桐山隐逸者”,但往前二十年,到建兴年,林复君也算是江南一等一的才子。
林家是落魄世族,往前五代曾在晋国拜国相。
传到林复君这一代,他连上书院的钱都出不起,全靠万松书院当时的院长夫人心善,才给了他进书院读书的机会。
本来,林复君和其他学子一样,把读书、科考、报国当做此生唯一的出路。结果通过乡试到京城春闱,却发现每年科考的内幕很多。
再加上二十年前,正是朝廷争储、夺嫡最混乱的时候:先帝病重昏聩、朝臣朋党严重。
林复君在京逗留了半年,直接缺考返回杭城。
从此他再不入仕,直接隐居桐山中,煮酒和歌、终日躬耕。
这样算来,林复君的家世并不算显赫,经历也不过是个看不惯世态炎凉、官|场黑暗的傲气寒门书生,但——
林复君在京城留下诗词、撰文、绘画无数,这些东西几经辗转叫一位姑娘看着,姑娘连夜观览、惊为天人,不顾家人阻拦南下江南寻人。
几经辗转,这姑娘嫁给了林复君,跟他一起隐居桐山。
“所以……”乌影觉出点味儿来,“所以是林瑕他娘的出生门第高?”
李从舟点点头,林瑕为人低调,不是那种仗着家世欺人的。
但京城百姓却因此宣称他是真正的寒门士子,也是多少有点荒唐:
林瑕的母亲沈氏,乃是当朝正一品御史中丞沈老爷子的独生女,沈老中丞当年对女儿的溺爱,绝不输给今日宁王夫妻待顾云秋。
即便林复君一穷二白,但只要女儿喜欢,老爷子也是尽力支持,就连听说小夫妻俩要到桐山躬耕后,沈中丞想的也不是买个宅子、派点仆人。
老爷子一撩胡须,跟旁边劝他三思的学生们一笑,说了句——那感情好,听说桐山盛产山货,过年回家记得多带点。
大约是御史中丞和沈小姐都没看错人,林复君虽是隐逸,但他身上的书生意气从未消失,也在万松书院讲学,门下弟子无数。
“浙府当然可以拦下这份请愿书,但林瑕的爹娘、万松书院都不是好惹的,”李从舟摇摇头,“往后——还有得热闹呢。”
乌影想象了一下觉得有趣,闷笑两声后又想起来:
“那岛上那些青红册,我们还管吗?”
李从舟想了想,“先静观其变吧。”
……
几日后,果然,万松书院师生联名上书请愿的事情确实没有翻出什么风浪,但弹劾的奏折却直接越过了浙府府衙直接递到了朝堂上。
沈家在朝不参与朋党,立场算比较中正。
但也因此开罪了一些具有绝对偏向性的太|子|党,几个文臣不冷不热地反讽,直指出沈中丞和那万松书院以及林瑕的关系:
“沈中丞,您说这些都只是您的一面之词,您又没去过户部籍库。您怎么证明您这不是给外孙公报私仇呢?”
听了这话,御史中丞不慌不忙,从袖中直接抖落出一叠红红绿绿的本子,“我确实没去过太极湖,那这些青红册,您猜猜又是打哪儿流落出?”
户部几个官员一看那青红册就傻了眼,刚才挑事儿的几人也跟着变了脸。
查过青红册是真品无误后,皇帝大为震怒,当即就点派钦差、御史带兵下江南。
太极湖户部籍库的事儿由此大白于天下,轮值的龙廷禁卫军全部被判了流徙。
而由户部籍库往上查,浙府的首府、杭城的地方官、户部几个检校、各地撰写青红册的秉笔……一连串的人被纠察出来,抄家、落狱、流放。
尤其是浙府的首府和那龙廷禁卫军的主将,两人这些年通过收受贿|赂赚得的银两,竟然都达到了承和初年国库收入银两的一半。
时任户部尚书被治了失察之罪,降三品、发派出京。
负责籍库查检的户部司长、司直皆因渎职而被罢免、赶出京城,永世不得复起。
几名检校更是革职的革职、外放的外放,再往下的户部五六品小吏,也有好几名因心虚而主动请辞还乡的。
总之,闹了一场很大的风波。
而后,万松书院那封请愿书终于被送到京中。
皇帝褒奖了林瑕以及相关人等,林瑕却以双腿残疾不便在朝请辞,更提出愿领万松书院学生修缮建兴年前的青红册。
朝廷正在为那损毁的户部籍册头疼,听到万松书院的学生愿意主动揽这活儿,自是痛快应允,更将从浙府那儿清缴的银两悉数拨到万松书院去。
至此,江南籍库这事才算彻底有了个相对圆满的收稍。
不过众人没高兴太久,几日后,西北就传来紧急军报——
西戎四位翟王集结数二十万大军攻□□水关,西北大营在徐将军的带领下死守。敌人攻势不成却未退,只能急求朝廷尽快调兵驰援。
李从舟得知西北军情,发现此事与前世稍有不同:
其一,西戎举兵南下的时间比前世提前了两年。
其二,西戎王庭也不像前世那样是由荷娜王妃一人大权独揽,十二位翟王分成两派,各自为政、常有纠纷。
许是江南籍库的事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吧。
荷娜王妃再不能像前世那样,从襄平侯手中拿到承和年所有的青红册了。
让乌影想办法再和远在蜀中的襄平侯夫人柏氏联络,李从舟就转身往径山寺走,走了两步又站定想起什么。
乌影攀在树上,也停下动作,抛了个疑惑的眼神给他。
“……让你带的红纸别忘了。”
“啊?”乌影一愣,而后才想起来,李从舟前日让他帮忙去城里的书铺买一刀红纸。
现下是十月孟冬,前儿不沾中秋、后不挨汉人春节的,乌影实不知道李从舟要红纸做什么。
他撇撇嘴正准备下山,却忽然灵光一闪、恍然道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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