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惜,方家并非都是将才。
那时先帝还未即位,刚被封诚亲王后不久,方林远就命弟弟方林图固守黑水关,他则率部追击西戎残兵。
那本是能将西戎一举歼灭的关键战役,方林图却枉顾兄长让他死守不出的命令,贪功冒进、意图表现,见着一小股西戎贵族就敞开城门去迎敌。
结果不仅自己中了敌人圈套、令黑水关失守,更害得兄长腹背受敌,最终被反扑而来的西戎将军砍杀,头颅被挂上西戎王城。
重新集结的西戎长驱直入,锦朝士兵节节败退,是定国公临危受命,才勉强守住京师,没叫锦朝一朝国灭。
此为奇耻大辱,仁宗震怒之下,下旨要斩方林图、流徙方家千里,女眷皆没为官奴。
方林图没等到行刑就在狱中就羞愧自裁,他的两个儿子也死在了流放路上,他这一支里,唯剩下他十二岁的小女儿方月。
方月心思活泛,用尽手段留在京城教坊,更设计在宴乐上与堂姐、当时是诚王妃的贞康皇后相认。
皇后心慈,托人求情将这堂妹救出,隐姓埋名带在身边做了侍奉宫女。
先帝登基后,皇后更寻个由头赐姓,让方月恢复方姓,改头换面成了中室殿的大宫女。
贞康皇后膝下有一子一女,长女涵润不幸在行宫溺水、救上来后没一个时辰就病亡;嫡子凌钦长到六岁,却意外被御苑发疯的狼咬死。
孩子死状奇惨,皇后只看了一眼就吓晕过去。
即便事后彻查,宫人们也没找到原因、一切似乎都是巧合,唯是两个孩子出事时,附近都有大宫女方月的身影。
先帝痛心之余,将御苑当值的宫人悉数杖毙。
贞康皇后由此一病不起,没多久就含恨病逝。
可先帝荒唐,竟在灵堂上与大宫女方月苟合、有了首尾。
一个月后,方月被查出有孕,先帝大约是内心愧疚,并未第一时间将这宫人杖毙,而是偷偷将她送到宫外养胎,等生下孩子再做决断。
结果八月后,方月早产诞下一名女婴,接生嬷嬷们都说那女孩虽是早产,可哭声洪亮、手脚有力,但偏偏——先帝赶到时,女婴就断了气。
有接生嬷嬷怀疑,是方月亲手掐死了女婴,只因是女孩、就不能帮助她母凭子贵活命。
但那接生嬷嬷不久后就不明不白掉入井中丧命,流言也就渐渐消散。
那个女婴生得娇美,小小一团,眼角眉梢竟与贞康皇后有几分相似,先帝痛悼,终于动怒要处死这宫女。
结果方月却拖着产后虚弱的身子跪地,道明自己身份。
适时,方家上下的男丁都差不多死光了,女眷也没在各处,方月可以说是——贞康皇后在这世间唯一的血亲。
或许是这个原因,又或许是怀抱中的女婴还温热,最终,先帝没有处死方月,反在三年后,将她从宫外接回了宫里,并封为正六品悯夫人。
不久,方月再度有孕,竟在先帝三十岁时给他添了个男丁。
这孩子行三,日后被先帝赐国号为名,唤作凌锦。方月也由此被晋封为悯嫔,后来又改封号作容嫔。
在宁王出生前,凌锦聪慧机敏,甚得先帝宠爱。连带他母亲容嫔,也大有宠冠六宫之势。
后来,时为贵妃的太后冯氏诞下四皇子凌铮。
先帝一时高兴,就将仁宗赐给他的长命缕转赠给了刚满岁的小儿子。
也便是从那个时候开始,夺嫡争储的大戏拉开序幕——
方月深谋远虑、心机深重,三皇子凌锦也是处处与二皇子、四皇子相争,就连婚事上,凌锦都曾求娶过徐宜。
太后深知方月一党势头愈盛,便选择釜底抽薪、避其锋芒,令幼子主动请命出嗣,反而得到了定国公的支持。
而这场夺位之战,最终也以容嫔殉死先帝被晋容妃,但三皇子凌锦被革除谱牒、改名方锦弦告罄。
如今再看这长命缕,宁王只觉讽刺。
本是父母为孩儿祈福、求个口彩好运,没想——经手这长命缕的人,最终都是命途多舛。
他是,秋秋那孩子也是。
思量间,窗外急急传来阵阵脚步声,先是萧副将、后是大管事,两人皆是满脸欣喜。
老管事看起来好似要哭:“爷——回来了!少爷回来了!”
宁王一跃跳起,喀嗒一声将长命缕丢到桌上。
他疾步走到瞭山阁门口,却看见跟在老管事身后迈步走入王府的,是头顶锃亮、身上穿着一件粗布麻服的李从舟。
宁王脚步一顿。
他竟一时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自己的亲生儿子。
李从舟面无表情、神色如常,若非换掉了僧袍,看起来就还是报国寺那位冷面寡言的年轻僧人。
便是当今圣上龙颜盛怒,宁王也从未惧怕。
可见李从舟大踏步朝他这边走来时,宁王心里却擂擂开始打鼓。
李从舟走到近前,在瞭山阁门前的三级白玉石阶前顿步,而后一撩衣摆,恭恭敬敬跪倒在宁王面前:
“昨日探知到……他的行踪,一时情急,所以未及禀报。”
说完这句,李从舟也没给宁王解释这个他是谁,而是就这么跪着讲清事情的来龙去脉,并将顾云秋说的那番话,一一转述给宁王听。
只是,他并未透露顾云秋的行踪,也没提钱庄和游记漆铺。
宁王听着,心中霎时五味杂陈。
他一面惊讶于秋秋见事的老成,一面又慨叹那孩子迟来的懂事。
垂眸,看见李从舟还跪在地上,宁王便下台阶俯身弯腰、想将李从舟给扶起来。
扶了一下没扶动,李从舟跪得笔直,抬眸以平静的目光看向他,“我觉得他的话在理,所以也请您将……王妃请来,我还有几句话要说。”
听着他的称呼,宁王心头一梗。
即便知道十五载岁月要改口不易,可……哪有孩子唤自己亲娘为“王妃”的?
他不忍妻子伤心,想开口纠正李从舟的称呼。
院门外却传来一串轻咳,伴随着王妃温和的声音,“不用,我就在这儿,孩子你直说便是。”
“你怎么出来了?”宁王奔过去,小心给妻子搀过来。
“成日拘在屋里也闷,”王妃笑笑睨丈夫一眼,“这不是听着了外面的动静,就转过来看看。”
大管事和萧副将挠头,也都退到一边。
他们可不是有意瞒着女主人,实是怕惊扰了王妃、加重她的病情。
他们夫妻说话时,李从舟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跪着,等王妃坐定、想招呼他起身时,他才摇摇头、低声开口继续道:
“晚辈僭越,有几句放肆的话要禀明。”
“圆空大师抚养晚辈长大,既是晚辈的师父,我亦敬他如父。即便日后还俗,若他或报国寺上下一众僧侣有事,我也必定会以他们为先,并赴汤蹈火。”
这是记恩,宁王和王妃对视一眼,皆点了点头。
王妃在报国寺多年,也算看着他长大,这孩子行端影正、稳重正直,要他做了宁王世子就与报国寺斩断前缘,也并不现实。
“此其一。其二,恩师替晚辈取的名字,晚辈用了十五年用惯了,还想恳请陈情,许晚辈继续使用这名字。”
“至于谱牒上如何记载……”李从舟抬头看宁王一言,又欠了欠身,伏趴下去,“劳您多费心。”
他五体投地跪着,姿态端得十分低。
可说出来的话却忤逆悖乱,确实如他所言放肆。
宁王之顾姓特殊,在锦朝何其尊贵,岂可容许后辈子孙想不要就不要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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