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美男子?”李从舟忍不住笑了声。
“干嘛啊?”顾云秋不乐意地咕涌两下,“老伯的五官真挺好看的,你别不信呀!”
李从舟稍稍回忆了下,却是怎么也没法将那位精瘦、蓄着山羊胡的老伯和这三个字联系在一起。
只能忍住笑,顺着顾云秋的话,“是是是,好好好。”
顾云秋抿抿嘴,也学着他刚才的动作,隔着被子捅他一拳,“你好烦!好好听我讲!”
李从舟胸口挨了一下,脸上的笑意却更甚。
他暗自摇头,伸手捉了小家伙的手放回被子里,“仔细着凉。”
顾云秋哼哼两声,继续说游老伯。
老伯少年得志,自然有三分倨傲,挑来拣去,最后选了个落魄的官家小姐,她家祖上曾出过一位三品吏部都事。
不过就是时间太久,少不得要往上推几代人,轮到这位崔小姐时,家中已经落魄,靠着她父母兄弟淘卖祖上留下的古董撑着门面。
自古官商两立,商人在厉朝甚至不能参与科举、不能捐官,只能和其他末业一样被排挤在外。
锦朝倒是开了商人能登科的先例,只是商家子弟多半愿意选择捐官一途,有个官吏身份,也算生意的一重保障。
游老伯就是出于这样的考虑,看中崔小姐的门楣,以及她家中还有两个在读书、准备应举的弟弟。
成婚后,游老伯夫妻倒还算恩爱,只在子嗣上一直不顺。
最后是听信了民间偏方,从崔小姐弟弟家里抱来一个男童做引,才生下游家三个孩子。
有了孩子后,游老伯就带着三个孩子到东郊上住,每日学习制漆炼漆,意在给游记漆铺做强做大。
只可惜,游家三兄弟里,仅有老三对漆铺感兴趣,一直认真跟在父亲身边,日复一日学那些枯燥的工艺。
等三兄弟长大了,游老伯和夫人也给他们分别娶了亲。
结果老二被媳妇挑唆着嚷嚷起分家,而老大媳妇也跟着起哄,闹得一个家里鸡犬不宁、铺子的生意也一落千丈。
最后是老三主动让步,说他不想与二位兄长相争,愿意跟着妻子远走江南,他已学会了父亲的制漆手艺,也可在江南发展。
游老伯拗不过儿子们,只能如他们所愿分了家,将铺子和外庄分别交给年长的两个儿子,自己跟妻子到东郊田庄上颐养天年。
结果游家老大空有一身力气、没有制漆的手艺,根本看不好东郊上的漆坊;老二争强好胜、遇事从不低头,也没法客气应对主顾。
他们接手后两三年内,游记漆铺的声誉一落千丈,不少老主顾流失,大郎二郎两人拆东向补西墙,最终捅出个大篓子。
“你还记着昭敬皇后故去后,宫里重修过一回三大殿吗?”顾云秋揪着被角,打了个大大的呵欠。
“嗯。”李从舟帮他挪了挪枕头。
顾云秋睡觉不安分,明明他睡的才是枕头,可一边讲游老伯的事一边就要挨着他,脑袋都枕到了那团衣衫上。
宫中的三大殿,是由南向北处于锦廊上的三座宫殿,分别为:
朝臣上朝议政用的宣政殿、皇帝陛下批阅奏折的勤政殿以及帝后大婚用的明光殿。
三殿由矮至高,碧瓦红墙、金光巍峨。
昭敬皇后故去也就是三年内的事,李从舟当然记得。
“怎么?用了游记漆铺的漆么?”
顾云秋应了一声,挠挠头,又否认道:“用是用了,但也不是直接用,其中还有一重缘由——”
原来那游家大郎和二郎经营不善、入不敷出,竟动心思走起旁门左道:
他们低价购入了一批青瓦,连夜在瓦上涂满琉璃黄漆,乍看上去跟那些烧制而成的琉璃瓦一般无二,甚至颜色更鲜亮。
两兄弟做了假,却也不完全傻,知道这事被查出来就是欺君之罪,弄不好要杀头、灭九族。
于是,他们自作聪明地将这批瓦卖给了一个外地的客商。
那商人当然就近就卖给了宫中造办处,造办处的官员简单看过觉得这批瓦不错,就送去修缮了三大殿。
除非出了意外,宫中修缮大殿的时间都会安排在开春,工期三个月左右、要赶在雨季来临前完工。
本来这事是可以含糊过去的,但偏偏那年的雨季提前,几场暴雨过后,那些伪造的瓦片原形毕露,顺房檐滴落下来的黄漆甚至浸染了殿前的汉白玉石栏。
出了这样的事,造办处的一应官员自然被严惩,贩货的商人和游家两兄弟当然也被捉拿入狱。
欺君之罪、罪无可赦,若非游记是京中有名的老字号,游老伯和他祖上也并无大错,便是连游记也要被彻底查封。
两兄弟被判做主谋、皆是枭首,妻子家眷亦没为奴。
游老伯晚年丧子,还连累铺子声名尽毁,也是三儿子从江南回来陪了他很长一段时间,才从绝望中振作起来、重新接手了铺子。
可惜,游家老三和妻子在江南也有几间颇具规模的漆铺,他不能久留京城,父亲身体恢复后就重新回到江南。
而游老伯想着偌大的铺子终归要有人继承,就从外庄诸多制漆的师傅里,挑了个三十来岁、看着老实本分的小伙子当做继承人培养。
“然后……”顾云秋尴尬地咳了一声,“这个徒弟就出事了。”
“出事?又出什么事?”
“就……啊就是……”顾云秋支支吾吾半天,最后放弃般红着脸低声道:“游伯母她……她和这徒弟看对眼了。”
李从舟:“……”
行,听了半天,竟然是这么个故事。
那游家老伯看起来都已经年过六旬,他的妻子总不会太年轻,这徒弟……还真是够奇特的。
顾云秋讲了这么多,口干舌燥也觉着有些累了,挪了挪找了个舒服的姿势,就直接阖上了眼眸:
“他们还合谋准备下毒暗害游老伯呢,后来是被小邱发觉、提醒老伯后,被游老伯带着官差来捉了个正着……”
“小邱?”
“是呀,他眼力好,之前我不是一直让他在二楼帮我记人么?记了几天看成习惯,也是偶然往游记那边一瞥,就瞧见那妇人在院里下毒。”
谋杀亲夫是重罪,而且还人脏俱在。
李从舟本以为这位游家老太定是被判个死罪,没想,顾云秋却告诉他——
老太的两个兄弟在多年前都考中了功名,虽未留京,却也已是地方上的大员。
最后用重金疏通了路子,只判了黥面,逃过一死。
听见这个,李从舟在心底嗤笑一声,这倒确实是官场常见的路数。
上头有人的手眼通天,下头黎民百姓却只能认命认罚。
“啊哈——”顾云秋当真的困狠了,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后,眼角都渗出几滴泪,“游老伯接连经受打击,已经不想在京城待下去了。”
“所以,他就托了小邱,想要就近将游记漆铺转给我。”
“然后就南下江南,去和小儿子一起过。”
将铺面转让?
聚宝街可是京城最繁华的一条街,游记漆铺那位置也不错。
李从舟眉头一簇,下意识扭头看顾云秋。
可顾云秋已经嘟嘟哝哝地陷入了半昏迷,嘴巴一开一合还想要告诉他什么,但人的意识已模糊。
见他困得这般可怜,李从舟微微笑了笑,用适应了房中黑暗的眼眸注视着顾云秋半晌,最终伸出手指、轻轻拭去了他眼角那点晶莹。
……罢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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