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些人三教九流,却也有各自的本事:
有单听声音就能辨别骰盅里点数大小的,也有能揭裱古画、能将那画一拆为二,一份古画做两份卖的。
还有一人打小儿在京城鬼市混着,练就一手好制伪的法子:
普通的青铜器换到他手中,他能浸出一层绿锈做成商周彝鼎;明明只是普通烧瓷,被他妙手临摹底款重黏底足,能天衣无缝做成前唐定窑的香炉。
因此,顾云秋想了想,将那人曾教给他的话,转述给李从舟:
“铁琴造假也不难,只需架了火将整张琴逼热,等琴身通体烧红后,再用雪往上面敷,琴面自然皲裂,冷下来后,就能形成蛇腹纹。”
听他这般说,李从舟的注意力倒是从耳廓的酥麻上拉回来点儿。
他远远看了一眼那架铁琴,倒有五六分认可了顾云秋说的话。
什么冰裂纹蛇腹纹的他不懂,但金石篆刻自古是与书法字画相通的。
那两方顾云秋瞧出问题的琴坊章瞧着还成,但大师的名章却露了怯,不像经年制铁琴的高人手笔。
两人这儿说着悄悄话,那边铁琴的价钱却已经被唱了一千五百多两。
方才瞧着这群人是藏古,现在李从舟看着倒觉得好笑,各个都是鲁府有头有脸的人,眼光还不如十五岁的顾云秋毒。
这般看来……
李从舟不动声色地打量身边小纨绔一眼:
是他叫差了。
顾云秋有真本事,当不得小纨绔。
最后,那架号称是前朝名家所做的无音铁琴,被一位姓曲的公子以两千四百两的价格拿下。
这人年纪不大,看模样是弱冠,自称客商,可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稚客——
用高价拿下“宝琴”后半点不懂藏财,还傻乎乎地站在玲珑阁门口与人拱手。
曲姓……
顾云秋远远看着这位曲公子,总觉他的五官样貌有种熟悉之感,可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来自己到底在哪儿见过这人。
许是前世偶然一瞥?
看他抱着琴、憨憨地站在玲珑阁,满面红光与那些各怀心思的藏家交谈,总感觉是一头呆呆傻傻的绵羊、懵懂地走到了狼群里。
不过顾云秋也多看了两眼后没做他想,拉着李从舟他们很快返回船上。
五日后,在沽口换船时,他们又遇着这位曲公子。
大运河是高|宗下令开凿,到仁宗时才算彻底修建完成,前后历时近百年,期间还淤塞疏通过好几次。
原本高|宗的计划是叫大运河直通京城,南城墙和丽正坊南门边,都还留有当年空出来,本来预备走水的废弃水门。
后来,水门和京城里的河道还在修着,大运河就淤塞倒灌,平白淹了鲁府下辖的一大片良田。
高|宗受惊不轻,便从此打消了让运河直通京城的念头。
河道淤塞倒灌已算事大,毕竟大运河还连通着东海,若是海上失守、外敌长驱直入,岂不是能够顺着运河直插|入宫禁之中?
所以大运河最终止于沽口,走水路进京的人,都得在沽口改船。
为着抵御外敌的缘故,京畿附近的水道都严格规定了宽窄,所以能够在上面航行的船只也就那么多。
萧副将原本是想包下来一整艘船,没有外人他们也方便,结果他们来这日不凑巧——
七月十日前后,西北战事吃紧,黑水关险些告破、关北的两个要塞被围,西北大营损失惨重,粮草、伤药什么的都紧着往那边送。
大量的船只被官府调拨过去送货,顾云秋和萧副将商量,也不想因为一己之私惹出什么祸端,倒不如凑合与旁人挤一挤。
如此,他们登船后,就再次遇见了那位曲公子。
和五日前一样,这位公子还是一点防备心没有,满船之人讲话皆是轻声细语,只有他咋咋呼呼与同坐之人分享:
“真的真的!我也没想到玲珑阁都会卖假货!可被老师一顿说!”
顾云秋的脚步顿了顿,和李从舟交换一个眼神。
那架铁琴,果然是假的。
“不过玲珑阁的掌柜还是赔了我银子,损失也不大,嘿嘿,就是给外祖的礼要到京城再买了,有点……有点心不诚。”
李从舟看看他,又回头看看和他挤在一起的顾云秋。
摇摇头,轻轻笑了下。
“怎么了?”顾云秋敏锐得很,从旁边探出个脑袋,揪揪他衣裳,趴他肩头小声问:“笑什么?”
李从舟摇摇头,没说话。
身边这位已经够天真纯善了,他是没想到,竟然还更有甚者。
顾云秋没得着答案,目光却也看向那曲公子。
曲公子自己说了一通,有些累,倒了两杯茶润润口,却忽然有个客商站起来,主动大声在客船里做起了自我介绍——
“诸位,打搅打搅!在下来自湖州,乃是一任贩丝的小贩,身边有银十锭细丝十重,正准备在芜埠起岸卖货。”
“手中这点银是金花银,是拙荆出门时仓促备下,并未倾散,如今快到商埠,实在劳动各位施舍一二换得便银,好叫我缴了商埠税头。”
芜埠是这段航程中间的一个埠头,也算京畿远郊,有些急于出手的货品,便会在这贩售。
那里有很多人等着收,户部想着单独在市场上缴税也难——毕竟去的人多是各地行商,倒不如直接在商埠的港口收税。
这缴税里头很有讲究,像这位宣称自己有十重湖州细丝的,下船就要缴上一银左右的税。
他若有现银,也便是他所说的便银,那还好说。
要是他真拿着这金花银上岸,指不定要被税官整个昧了去。
大锦流通的金银有三等成色,其中最好的就是这种金花丝银,因银锭分量足、银面成色极好、上面有一层金花般的亮光而得名。
一锭金花丝银能换便银一两二三钱多,若是他这样的成色,按重量算说不定能换到二两。
若是不准备便银,那他上岸后肯定是吃亏的。
港口的税官哪会给你准备找零,不收都是有良心的,遇着贪多的恶吏,便是整个收了你的也有。
这换银的要求合情合理,但他在大船上忽然这般提出,就显得有些怪异。
问了一圈,船上坐着的,要么是见惯了江湖的老客,要么就是心动却没有那个财力的书生公子,总之半天没人应。
眼看商埠将至,那人多少有些急,随手扯了曲公子一把,“我这银子是真的,不信公子你们传着看看——!”
曲公子被他捉着,也就顺手接过来看了看。
银子重量很够、成色也上乘,“果真是金花丝银!”
曲公子说着,十分老实地将银子传给旁边一位客商,由此船上的人都掂量着看了看,萧副将也跟着凑热闹,确实是真银。
转了一圈回来,那人又道:
“诸位行行好,换个一两二两的给我,便是亏些只有□□钱重,我也认了。”
见他说成这样,曲公子动意,与身边人商量后,扬声道:
“兄台,我换与你!”
那人一听,连连道谢,说曲公子当真是救了他的命。
跟着曲公子的人倒是不傻,偷偷淘弄后,翻弄出来几枚七八钱重的便银,说是只有这些。
“不过兄台,”曲公子接过银子,面露难色,“我是上京给我外祖贺寿,身边没带着戥子,你我这……要如何合称重量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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