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而且我们殿下多豪爽,定然不会赊你的帐。敏王府离您这儿也不远,您只管记上,不多久殿下和王妃肯定会将银票双手奉上。”
老掌柜一愣,浑浊的眼瞳中闪过一抹异色。
——宴春楼确实想卖个酒凭。
他们虽然与其他三处并称为京城四大名楼,可那三楼都有酒凭,就他们没有,做成以茶闻名,是一份匠心独运,却更多是无奈。
采茶、制茶受天气环境影响大,相比起来,酿酒的影响就小多了。
老掌柜年事渐高,也想在还乡养老前,替儿子媳妇谋得个更长久、更稳定的营生。得着酒凭后,宴春楼就可名正言顺酿酒了。
这是他宴春楼的心病,寻常人可看不出。
没想,却能叫这位假世子直接点明。
老掌柜咬咬牙,为着子孙后人,他愿意赌上一把。
于是,掌柜也不看凌以梁了,还是那般乐呵呵地,“是了是了,账都给各位记上,敏王世子光顾小店多次,从来诚实守信没赊过账。”
凌以梁一口气抽不上来,差点晕过去。
偏偏云秋站在一旁,还叭叭个不停:
“哎唷,之前我就听人说,说敏王府的大小事务都是由殿下您当家,这可真是英雄出少年,十五六岁就管着那么多的田庄铺子!”
“王妃可逢人就夸,说您有担当、人也孝顺,整个王府都被您打理得井井有条,她这是几世修来的福分,得了您这样的儿子!”
他这般说着,旁边的客商也纷纷附和,一个劲儿地夸着凌以梁。
占着便宜的百姓们,自然也是跟着应声。
倒闹得这宴春楼,像独属于他敏王世子的赞颂场。
凌以梁浑身颤抖,酡红的脸一阵青一阵白。
云秋在心底一哼:也叫你尝尝被人架在火上烤的滋味儿!
“不过我的账就不需要世子您操心啦,”云秋将曲怀玉从楼梯上拉下来,“小瑾我们走吧——”
曲怀玉在京城八年,凌以梁也认得这位辅国大将军家的外孙。
他咬咬牙,刚才都在心里转着心思:
想干脆撕破脸、叫上一帮打手来,跟着顾云秋出去后,找个无人的暗巷套麻袋揍一顿——竟然敢算计得他吃这么大亏。
但见曲怀玉和他身后跟着的曲家帮众后,凌以梁也不敢轻举妄动。
辅国大将军轻易招惹不起,曲家帮更是恐怖。
凌以梁只能暗恨自己刚才没仔细看,没看见顾云秋这小人身后竟还跟着一尊大佛。
不过他完全想差了,这顿饭的钱其实还是云秋结的账。
云秋也算知道凌以梁性子,这人半点亏都吃不得,必然图谋报复,他拉着曲怀玉,准备早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。
没想出门口时,正撞见一位神色匆匆的老伯,老伯越过人群直奔凌以梁,冲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——
“殿下,解行上出事了!”
解行?
云秋的耳朵竖了竖。
不过距离太远,加上宴春楼里这会儿正热闹,那老伯具体说了什么他没听清,就见凌以梁本就青白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。
他站起来,指着老伯叫骂好几句,挣得脸红脖子粗后、竟抬脚重重踹了人一脚。
老伯被他踹倒,捂着腿也不敢哀叫,反还满眼恳求地爬起来去拽凌以梁衣摆,手指才碰着扯了两下,就又被凌以梁补了几脚。
“我不管!追不回来就是你来赔!”
“你一个司典,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我要你干嘛?!”
说这两句话中,他还夹杂了许多难听的脏话。
那老伯被他骂得狗血淋头、脸色灰败,直到凌以梁满头官司地跟着宴春楼掌柜去算账,他都还木木地站在原地没有动。
“秋秋?”曲怀玉走出去几步才发现云秋没跟上来,又返回来扯扯他袖子,“怎么啦?”
云秋想了想,一笑摇头表示没什么。
先给曲怀玉送上车,约定以后想见他就到京畿陈家村,曲怀玉才挥挥手、依依不舍地走了。
目送曲怀玉的马车走远后,云秋就拉着点心,拐到了宴春楼外唯一的巷道里,找了个不显眼的地方静静候着。
半晌后,刚才那位老伯一瘸一拐从宴春楼走出。
今日阳光正好、天高气清,他却面色惨白、微微仰头看了眼头顶的太阳,布满皱纹的脸好像写满了绝望。
街上的百姓来来往往,店小二在一旁吆喝的声音也响亮,老伯却像听不见一般,浑浑噩噩往前走了两步,还撞着个拉车的货郎。
货郎憨直,还一直不放心地要拉着他上医馆,结果老伯只摆摆手,失魂落魄地往济通河那边走。
云秋观望了一会儿,拉着点心跟上。
济通河贯通南北,与惠民河交错,也是能航船行舟的一条河道,河上从西南到东北依次排列有四座桥,分别以春夏秋冬命名。
近来春桥附近出事,一家叫裕顺的赌坊被查封,牵扯出来许多秦楼也跟着被取缔,那边官兵遍地、闹哄哄的少有人去。
老伯在雪瑞街上徘徊了一会儿,就摇摇晃晃地朝着夏桥走去。
那夏桥建在济通河最窄的一处河道上,是四季桥中唯一的一座单孔连拱桥。桥拱很高、距河面近有一丈,桥下河水湍湍、撞在桥墩上激起不少白沫。
夏桥的桥面不宽,来往行人都不会在其上驻足,那老伯却静静地立在夏桥最高处,呆呆看着桥下的水,不知在想什么。
桥上行人匆匆,都从他身后快步走过。
云秋和点心对视一眼,两人也跟着上桥,慢慢靠近老伯。
就在他们距老人家仅有一步之遥时,老伯忽然一跃翻身、跨出了栏杆。
云秋吓了一跳,忙上前拽住他一只胳膊:
“老人家你别——!”
点心也急上前,护着云秋的同时,拉住老人另一只手。
那老伯本来死志已萌,被他们骤然拦下还挣了挣,动静太大反让不少行人都跟过来帮忙,两个壮实的伙夫更合力将老人家抱下了桥。
“您这么大的年纪,遇上什么事儿这么想不开?”百姓们都围过来劝,“您这跳下去一了百了,您可让老伴和子孙怎么办?”
“是呀,人呐,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!找找亲戚朋友,总能想到办法。”
老伯好像在听,一双眼虽渐渐红了,却一言不发、坐在地上直叹气。
云秋也劝了一顿,然后就找了附近一个茶摊给老伯扶过去,“您坐,喝口暖茶缓缓。”
云秋将茶盏塞到他两手间,然后双手贴着他手背,替他暖了暖手。
茶汤的温度隔着瓷盏渗出来,而云秋的掌心柔软、不算烫,却奇迹般让老人冷静下来,失却神采的双眼慢慢有了光。
半晌后,他嘶着声说了句,“……谢谢。”
瞧他从出神的状况中醒过来,云秋也就松开了他的手,笑盈盈往他的方向推了推茶盏,“您喝茶。”
老人依言押下一口,定了心神后,才苦笑开口,“叫您看笑话了。”
云秋摇摇头,“我是晚辈,劝不了您什么,但大家说得对呢,人活着就有希望。您这样,定是遇到了难事,没什么好笑话的。”
老伯听了,摇摇头自嘲一笑,才说起事情的起因经过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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