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酿春是京中名酒,放在供桌上这一小壶看起来有些年头,里面的酒液大抵已蒸发了大半,拿起来一摇就咣当咣当的。
顾云秋不会喝酒,对此没太在意,扫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,目光直直盯向另一个碟子里的两样果子。
王府祠堂有专人打理,中间的果垒要每天擦拭、做到一尘不染,装玉酿春的陶壶、杯盏,以及下面的青瓷碟都要保证釉面整洁干净。
而剩下一碟供果是每天都要换的,所以那榠楂和优昙钵都是新鲜的。
先前进来时,顾云秋光顾着看墙壁上的画,这会儿饿狠了,才想起来供桌上有新鲜的果子。
只是——
那是供果诶,他这样取而不告、直接拿起来吃,会不会遭报应?
毕竟这是宁王顾氏的祠堂,这么多老神仙要保佑、要原谅也只管着他们顾家自己的子孙。
而他……
顾云秋咬咬嘴唇,攥紧小毯子翻身,闭上眼不再看那果子。
前世他就够惨了,今生他可不想因为偷吃供果再开罪几个天上的老神仙。
想是这般想,但人在饿得头晕眼花时,很多行为其实都不受控制。
顾云秋翻来覆去在地上滚了一会儿,最终还是坐起来,双手垫着下巴趴到了供桌前,拿手戳了戳那两种果子——
榠楂是一种形似木瓜的高果,比木瓜大上几分,最大的能长到四五寸许,果皮颜色是一种很亮的琥珀色,而且带有源源不断的清香。
至于优昙钵,这是越州一带的叫法。
京城人多叫它“无花果”或“木馒头”,这东西多生岭南、苗疆,状似小梨,皮色微红或深紫,外观看上去十分漂亮。
顾云秋重重砸吧一下嘴,闭上眼睛,声音小小:
“……好想吃哦。”
这一切都被挂在房梁上的乌影尽收眼底,他挑眉半晌,终于憋不住勾起嘴角,然后趁天黑,又悄无声息地摸回了泓宁堂的客舍里。
顺窗户翻进去时,李从舟正解了衣衫、在拆中衣下的层层绷带。
乌影站在门口的地毯上弹去身上落雨,将刚才的探查到的悉数道明。
李从舟的伤在后背灵台穴附近,溃烂的伤口被尖刀剜去,愈合处落下很大一个起伏不平的痂。
乌影瞥了一眼,笑道:“挺好,结疤了。”
李从舟没接话,只将拆下来那一重重泛黄的绷带丢进炉中烧了,而后走到褪下的僧袍边,从那一团衣料中摸出了一块干粮,丢给乌影。
乌影凌空接了,却忍不住使坏装傻,“干嘛?我不饿。”
李从舟冷冷睨他。
不得不说,他这么瞪人时真有些凶神恶煞,就连乌影都撑不过一时三刻——
“行了行了,”乌影投降、摆摆手,“我去送就是。”
李从舟这才转过身,点点头:满意了。
乌影顺原路返回,翻身进祠堂时,宁王世子竟然乖乖跪到了那软垫……啊呸,蒲团上——
只见顾云秋双手合十、沉眉闭目,口中念念有词地磕头:
“宁王顾氏列祖列宗在上,还有神仙菩萨、各路天上的英雄好汉,今遭偷食供果,实非有意冒犯,而是饿得太狠……”
三拜之后,他直起身,两只眼睛似饿狼,直勾勾看向那一碟真果子。
然后,乌影就看着他抱起了那个榠楂,吭哧咬下一大口。
“……”
含着果皮果肉的顾云秋愣了一瞬,而后整张脸皱成一团,哇地一声将嘴里的东西吐了满地:“呸呸呸——”
这是什么啊?!
顾云秋丢了怀里金灿灿的瓜,直扑向旁边放凉水的壶,也来不及讲究,对准壶嘴就仰头灌了好几口。
——他怎么会想到,看上去黄澄澄、香喷喷的大果子,吃起来竟这般难吃,粘似生胶、苦胜黄连,甚至还有点麻舌头。
乌影忍不住,掩嘴笑了下:
榠楂色黄、味涩,可入药——这在药典上都有讲。
而下面的宁王世子灌了两口水,又蹬蹬跑回来、拿起碟中剩下两个映日果就咬。
映日果是他们蜀中、苗疆的叫法,在越州一带似乎是被叫做优昙钵。
这两个映日果一看就色红未熟,吃起来必定是涩而酸。
果然,祠堂内的顾云秋嗷地怪叫一声,然后伸长了舌头、用手做扇子不断在嘴边煽风——
乌影捂住嘴,眼睛弯下来,憋笑憋得浑身颤抖,眼角都憋出了泪。
而下面的顾云秋也委屈得快哭了:
他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叩拜了神佛、偷吃供果,没想到两个果子都不能吃:一个又苦又麻,另一个又酸又涩。
呸呸呸。
顾云秋仰头,咕咚咚把剩下的一壶水都喝光,闭上眼睛裹进毯子里,下决心往后无论如何——身上都要藏些瓜子榛果、干粮饼子。
而乌影,也在他翻身转过去的一瞬,飞快地将东西放到了供桌上。
怕这有趣的宁王世子看不着,乌影还故意弄出了点响声。
听得身后瓷器一声脆响,顾云秋被吓得一个激灵,扭头一看却发现——
三层高饤果垒前,竟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个黄纸包。
他瞪大眼、起身打开细看,里面竟是两个梁糗!
粱糗是军中常见的一种干粮,是将面炒熟后,加上大豆、小豆和梁粟,以水揉搓成饼、再晾晒干贮藏起来。
顾云秋眼睛放光,捧着那个纸包东看看、西看看,在祠堂内找了一圈都没寻着人,仰头看了眼头顶的黑洞洞的屋顶,也没窥着半个人影。
这是……
神仙显灵了?
他偏偏头,试探性将那梁糗放到嘴边舔了一口。
然后他的一双柳叶眼,就都弯成了小月牙:
顾云秋又扑通一声跪倒在蒲团上,他双手捧着梁糗,吭哧吭哧咬掉两口,唇畔带着饼渣,仰脸对着那一排木疙瘩笑:
“谢谢神仙!”
乌影蹲在最高一根梁柱上,看下面的宁王世子三两口把两个饼子消灭光,然后高高兴兴地重新裹毯子卧下。
他摇摇头,还是忍不住轻笑一声,返回客舍就将这一切都原原本本告诉了李从舟。
李从舟静静听着,脸上一直没什么表情。
直到最后乌影绘声绘色演了一遭,说了那句谢谢神仙的话。
李从舟没绷住,嘴角微微扬了扬。
“咦——?”乌影却颇为惊讶,忍不住停下动作,分外夸张地绕到李从舟面前、一双眼睛上下打量他,“原来你会笑的啊?”
李从舟:“……”
难怪当初襄平侯要把乌影毒哑。
——他又不是褒姒!怎么就不会笑了。
○○○
次日雨停。
李从舟却没能离开宁王府、返回报国寺。
此事说来话长,但简单来说就是:
——他病了。
那这病又是怎么得的呢?
一切,就要从这天清晨说起:
李从舟素来浅眠又习惯早起,五更天未明,他就睁开眼、从客舍柔软的大床上坐起。
按着报国寺的规矩,晨起挑水前,众僧需得禅坐一刻。
他撩开被子,正准备盘起双腿,却敏锐地发现胯|下的亵|裤不对劲:
粗麻的布黏腻地贴在他两腿|间,不是遗尿,却凉湿一片。
李从舟怔愣片刻后,霎时黑了脸。
他早非前世的懵懂少年,自然知道这是什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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