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晌后,点心和顾云秋先后进来。
前者是提着烧开的一壶水和一桶凉水,后者拿着个带盖的木桶,一进来就把木桶顺到了门后墙根下。
点心给木盆兑水,见李从舟的目光一直盯着门口,回头看了一眼后笑着解释道:
“田庄上的茅房远,外面下着雨,您要是起夜不方便。”
李从舟:“……”
——这小坏蛋。
是还记着他伤重时那码事儿呢。
李从舟瞪顾云秋,却换来对方捂着嘴偷乐。
先后抄水匀面,李从舟监督着顾云秋用了牙粉,然后两人像小时候一样,挨挤在一个盆里泡脚。
田庄上的东西不全,顾云秋也就过来住了一个日夜。
所以这盆两个人用起来有点小,稍稍一动就能碰着彼此的脚。
炕太高,他们是各自端了个小杌坐在堂中,旁边就是那张点有油灯的方桌。
李从舟盯着冒着热气的木盆没说话,千言万语、万般话头,不知从何说起。
他想问顾云秋为什么要离开,想告诉他宁王他们收养义子的决定,想问他在这样的地方真的住得惯么,还想问问他将来的打算。
结果他自沉眉心乱,那边和他同望一盆水的顾云秋,却真心实意发出一声慨叹:
“你脚好大——”
李从舟:“……”
顾云秋还摆弄自己的脚丫往他脚背上踩了踩,“你看,我都能这样踩在你的脚背上,后面还长出来这么一大截。”
木然地看着踏在自己脚背上、玩得不亦乐乎的顾秋秋,李从舟嘴角微抽两下,觉着自己刚才一番心思全付诸东流。
顾云秋的皮肤白,常年裹在鞋袜里的双足更是白皙如玉。
整齐指甲盖下的指尖白里透粉、足踝纤细,脚背绷起来的时候能清晰地看见皮肤下的经络和骨骼。
李从舟垂眸看了一会儿,最终千般话只化作一句问:
“不回去了?”
“昂?”顾云秋玩水的动作一顿,反应过来李从舟在说什么后,他又莞尔一笑点点头,“嗯,不回去了。”
“为什么?”李从舟抬头,认真看着他。
许是他认真的态度感染了顾云秋,小孩蹭了蹭泡得沁出薄汗的鼻尖,然后也认认真真回他:
“事涉皇室宗庙,宗正院必定谨慎。即便王府有办法徇私,外头也有人言、府内也有冷眼,我不想被架在火上——”
何况,顾云秋垂眸,浅浅笑了一下。
何况前世,他就已经试过一次。
被软禁、被拘束,被守在门口的管事、仆役冷嘲热讽,最后放下身段哀求,却只赔上小点心一条命。
人心难测,人性复杂。
即便有不舍,但他不想赌了。
与其日后一点点消磨掉彼此的感情,倒不如快刀斩乱麻,早早断绝了这份关系,往后相见或许还能讲三分情。
李从舟沉默。
其实不用往后,昨日在王府,不就有个上赶着落井下石的庶务。
他皱皱眉,审视地看着顾秋秋。
这小家伙调皮捣蛋时,感觉是个心性纯良的小傻子,在这样的瞬间又觉得他少年老成、像饱经人间多少沧桑。
“再说,别人也不能护我一辈子,”顾云秋垂眸,轻轻搓了两下脚丫,“小瑾说,他哥哥十五岁就能独闯黑风寨了。”
他的脚不安分,踩来踩去弄得李从舟很痒。
李从舟看了一眼顾云秋发顶,忍不住摇摇头——
跟谁比不好,偏跟那曲怀文。
人十五岁能闯黑风寨,全是因为从小被爹娘别着带在马上,会吃饭说话就在马帮里,也不看看同样的曲怀玉。
不过他被顾云秋那作乱的脚丫踩得心烦意乱,最终没评价什么,只是拿过旁边的布巾捉了他的脚,“泡好就先去床上。”
顾云秋躲了一下没躲掉,只能老老实实被他摁在怀里擦干净脚。
“那你也快点哈,”顾云秋爬上床、屈膝团住被子,“婆婆叮嘱过,泡脚只需稍稍出汗就好,泡太长时间也伤身体的。”
李从舟看他一眼,很快擦擦脚、端着水出去倒了。
反身回来上炕,拉高被子后,他才看着垫手臂侧躺、眼睛亮晶晶等着他的顾秋秋道:
“能给我细讲讲么?陈婆婆,还有陈家村。”
信的时间久远,且文字带来的冲击力远没语言强。
“啊恩……”顾云秋想了想,“那就要从买这个田庄说起啦——”
李从舟仰躺在炕上听着,身下的铺烧得暖暖的。枕头没找到新的,两人推了一番,最后是用几件顾云秋的衣衫给他叠的。
小秋秋的衣衫都带有一股桂花清香,也不知是否是用了同一种熏香,还是单纯因为他好吃桂花糕所以沾染上。
他躺得规规矩矩,讲故事的人却一拱一拱的。
若非他们是睡着,李从舟很怀疑顾云秋是要手舞足蹈。
从买田庄,再到豆腐坊合伙的生意,再到巧计斗倒了作恶的吴家村长……
“原来那就是杨婶。”
“嗯?你见过?”
李从舟应了声,昨日在大榕树见过,就是那个透露见过顾云秋、后来又被叫走的婶子。
他趁着夜色睨了身边的小家伙一眼,没告诉他自己为了找他废了多大劲儿。
“杨婶的猪肝做得好吃,”顾云秋笑嘻嘻,“爆炒猪肝,特别香!有机会请你来吃——”
得。
他还顶着个光头,这小坏蛋就忙不迭给他推荐猪肉了。
“那……那位游老伯呢?”
“呃……”顾云秋噎了一下。
“不方便说?”
顾云秋拨浪鼓般晃了晃脑袋,又想到屋里一片漆黑李从舟也看不见,便连道不是。
“就是……”他叹了一口气,“唉……我悄悄告诉你,你可不要说出去哦——”
李从舟嗯了一声。
结果顾云秋竟往他这边挪了挪,真凑在他耳畔小小声,喷出来的热气洒他一脖子,激得他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颤抖。
半边身体发麻,半边身体滚烫。
李从舟闭了闭眼,目光无神地看向浓黑一片的屋顶:
世尊,弟子一定是来渡劫的。
顾云秋叽里咕噜说了一堆他根本没听清,只觉后颈一阵阵在发汗。
他伸出手,啪地隔着被子拍了下。
顾云秋唔了一声,眼睛瞪得溜圆——小小小和尚竟然打他屁股?!
“好好说,”李从舟声调平稳,不带一丝破绽,“屋里就我俩,你凑这么近做什么?”
顾云秋眨眨眼,关注点被他带偏:也是哦。
他磨蹭两下,躺回自己那边。
可贴在一起久了,又觉得自己的被窝不够暖,于是又偷偷往李从舟那边蹭了一点点,然后才重新开口说游老伯的事。
游记漆铺也是京城里的老字号,游家人祖上三代都在经营这个。
铺子是游老伯的爹盘下来传给他的,原本后院里还有染坊,但烧漆制漆的味儿太大,染坊和漆膏坊就被左邻右舍赶着搬到了东郊。
聚宝街那儿,就是一个店面加上后院几间房,除了院子比云琜钱庄小一圈、没有二层楼外,其他构造都大差不差。
游老伯平日不住在铺里,常年是跟东郊的烧漆坊待着。他没念过书,但跟着柜上的大师傅学了一手好烧造技,还调制出几种少见的漆色。
宫里重修长生堂、修补三清像的金漆都是从他这儿进的。
游老伯年轻时,也算远近闻名的美男子,加上家底丰厚、手中掌握着一门制漆手艺,上门攀亲的人络绎不绝,其中甚至不乏官家小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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